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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7日傍晚六点左右，河南郸城县张完乡赵小楼村村民齐广银被同村村民赵某奇从家里“叫走”。当晚，齐广银一夜未归。
次日一早，齐明书家人从当地派出所一名协警和部分村民处得到消息：齐广银被“打死”在赵某奇家里，赵某奇和妻子王某英已向当地派出所投案。
半年后，有同村村民在900公里之外的浙江看到了正在“捡破烂”的赵某奇，一直在等待结果的齐家人才知道“打死齐广银的凶手”已经“没事了”。
案发前，齐广银和王某英在村子里公开的情人关系已持续两三年，并“生下一女”。
齐广银生前照片，膝上女儿为其与情妇所生。
2020年7月17日，家属多次信访后，郸城县公安局出具了一份信访事项告知书，告知书称：2002年5月8日，警方对赵某奇涉嫌故意杀人立案侦查，5月8日，赵某奇和王某英被刑事拘留。后检察机关以赵某奇、王某英正当防卫不构成犯罪不批准逮捕。2002年6月29日，警方依法撤销赵某奇涉嫌故意杀人案。
齐广银家人说，这是18年来警方第一次就此案给他们“一个说法。”但他们心中仍充满疑惑和不解：没有人告诉他们齐广银被叫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认定为正当防卫的理由和事实是什么？
12月21日，郸城检察院朱姓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齐广顺确曾到检察机关信访反映其弟弟齐广银被害一案。该朱姓工作人员称，2002年案发时，当地公安机关并没有向检察机关提请审查起诉，只是向检察机关提请审查逮捕，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检察机关只需要通知嫌疑人或其代理人，并没有规定必须告知被害人家属。
该工作人员称，如果公安机关撤销了案件，告知被害人的义务在于公安机关，撤销案件的理由，公安机关必须说清楚。如果被害人家属对案件有异议，可以到法院申请自诉。
“当天来了两次，把人叫走。”
50岁的齐广军还记得，三哥齐广银是两人从河里摸田螺回来后被村西头的赵某奇叫走的。
齐家兄弟姐妹六个。四个兄弟中，齐广军排行老四，齐广银比齐广军大一岁，“属狗。”
2002年五月的豫东平原，刚下过一场雨，沟满河平。齐广银兄弟两人摸田螺的清北河距离村子只有几百米。
摸田螺是吃过午饭后去的，回村的时候已经三点多，“赵某奇来叫俺三哥，从俺爹娘家叫走。”齐家四兄弟中，除了齐广银当年还是单身，和父母住在一起外，其他三个兄弟都已成家另过。
住在前院的齐广军说自己当时在场，“不是俺三哥自己去的，赵某奇说叫俺哥去跟他媳妇说几句话。”
大哥齐广顺的家，和父母家前后隔着三排房屋。案发后，他听父母说，赵某奇当天连来两趟，“早上来过一趟，叫齐广银去他家，俺爸，俺母亲，都在家，就不叫齐广银去。”
父亲为齐广银建的房屋。他就是在这里被叫走后死亡。
齐广顺说，赵某奇来的时候，说自己媳妇生气了，不吃饭，光睡觉，来叫齐广银去劝劝。“你去劝劝她去，你去说说她。”
村民赵文岗还记得，当时有邻居在村里的代销点（小卖部）买烟，“看到了赵某奇和齐广银往村西头去。”
时任村主任的齐东金也看到了赵某奇和齐广银，“大高（齐广银小名）被他叫走的，从俺门口过，他俩一路走了。”
齐广顺说，齐广银被叫走时是下午六七点钟，“什么也没带，他不抽烟，身上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村主任齐广金说，天扫黑的时候，看到的两个人，“一个前，一个后。”
18年前的赵小楼自然村，有100多户人家，人口不到700人，多为赵齐两姓。从村东头齐广银和爹娘一起住的院子到村西头赵某奇家，约六百米，步行不到八分钟。
2002年5月7日傍晚，这六百米路程是村民最后一次见到33岁的齐广银。
“你弟弟被人打死了！ ”
除了跟自己同住的六十多岁的父母，齐家兄弟没有人知道齐广银一夜未归。
次日一早，2002年5月8日，吃过早饭，时任村计划生育专干的齐广顺准备到村南头的村委会开会，“别人告诉我说，你弟弟叫赵某奇和王某英打死了，一个庄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吗？”
村民赵文岗更早知道齐广银被打死的消息，“一起床，五六点钟就听说了：村东头的“大高”（齐广银小名）叫人打死了。”
隔壁孙小楼自然村的村民，65岁的刘祖明还记得自己当天去了现场。“好多人都来看。吃过早饭，人家说赵小楼打死人了，我骑车过来看。当时还不知道死的是齐广银。”
刘祖明到赵某奇家时，警方已经已经封锁了现场，“不让进人。法医正在在家里解刨尸体。”
当时在张完乡派出所当协警的张广东第一时间到的案发现场。“那时候还叫合同制民警。”
时隔18年，张广东对于到达现场后第一眼看到的情景还“记得非常清楚”。案发现场在赵某奇家的东间房屋，“人（齐广银）已经死了，不是挺着（躺着），靠着一个柜子站着，裤子褪到膝盖。”
据张广东回忆，当天早上，赵某奇和妻子王某英到张完乡派出所投案，说“杀人了“。“把他们两口子控制起来后，就报告给了县里公安。我们先赶到村里封锁了现场。没多久，刑警和法医就到了。”
齐广银八旬老父。儿子的死是他永远的伤痛
齐家人没有去案发现场。大哥齐广顺觉着“没有颜面”。他生气弟弟不听他的话，“不叫他去赵某奇家，他非要去。”
齐广军是从村里干部那里得到三哥齐广银被打死的消息，“我没去现场。我们一家人都很生气。在农村出这事儿，不好看（丢人）。俺爹俺娘都没有去。”
让齐家人觉得丢人的是“死者”齐广银和“凶手”王某英长期的“不正当关系”。这让他们一直觉得“理亏”，并最终害死了齐广银自己。
尸体解剖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期间，协警张广东来到齐广顺家。“拿着本子来的，跟我了解我弟弟和王某英的事儿。他说你弟弟已经被人打死了，你们就是再闹也就这样了，抓紧时间把人埋了。”
齐广顺说，张广东告诉他，凶手已经投案了，“国家会处理的，该咋办咋办。”
齐广银的坟地选在村子边自家的地头，没有棺材，村民帮忙用床板抬过去的，齐广顺记得，因为刚下过雨，“路滑，很难抬。”
直到下葬，齐广顺都没有掀开过尸体上的被子。他不知道齐广银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尸体解剖结果，“有人说是棍子打死的，有人说是用打气筒扪死的。”
公开的“关系”
“孩子出生13天就抱过来了。”
2001年3月初，齐广银的大姐从自己在鹿邑县的家赶到八里地外的张完集街上，在那里，王某英把一个女婴交到她手里。“说要我照顾。”
“俺弟弟跟我一起去抱的，又把我送回来。”今年66岁的齐广银大姐提起王某英还带有怒气。
女婴是齐广银和王某英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赵小楼村里的人都知道。”村民赵文岗说，两人并不避讳，“跟两口子一样。互相在家里吃饭，一起帮着干活，也不背人。”
在大姐看来，弟弟齐广银“太实诚”。“王某英男人赵某奇出去打工，王某英就叫俺弟弟给她家干活：浇水，犁地，种地。最后还害了俺弟弟。”
齐广银被“打死”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张完乡派出所协警张广东说，王某英和齐广银两个有关系“是长期性的，是肯定事实。”
齐广银22岁时曾结过一次婚。齐广顺说，弟弟结婚不到100天，就带着妻子到天津打工，“刚下车，两人走散，妻子被人拐走了。”齐广顺和张完乡派出所的民警还曾一起去天津找过，一直没有音信，“两三年后回来，已经有孩子了”。家人想让两人还在一起，“齐广银不愿意。”
齐广银独身后，家人也给他说过媒，“没说成”。齐广顺介绍， 赵某奇、王某英夫妇的年龄和弟弟齐广银的年龄相仿。赵某奇长年在外打工，王某英和齐广银逐渐发展成了情人关系。“后来就公开化了，王某英和她自己的三个小孩经常在俺父母家吃，住。”
齐广银死后的孤坟。
因为兄弟们都成家另过，齐广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老人曾阻止过齐广银和王某英来往，齐广银不听，还当着母亲的面摔碎了碗。
隔壁孙小楼村村民刘祖明还记得，自己的堂哥曾给齐广银说过媒，王某英听说后找到他说，不要给齐广银说媒，“我早晚都要上他家的。”
案发时和张广东一起到过现场的张完乡协警刘兴彬，曾兼任过两年的赵小楼村村支书，他记得，齐广银被打死前，王某英曾找过他，“说自己要离婚，要村里出具证明。”
赵小楼村多名村民称，赵某奇对于妻子王某英和齐广银的关系很早就知道，但赵某奇“管不了自己的妻子。”
村里一位教过齐广银的退休教师说，农忙季节，他曾经看到过赵某奇、王某英，齐广银三人一起在田里吃饭，“有说有笑。”并称，齐广银和王某英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好几年，“不然也不会生下孩子。村里人都知道。”
齐广银的姐姐说，为了阻止齐广银和王某英继续来往，自己的丈夫给他联系了去外地的工作。就在齐广银被赵某奇叫走的当天，姐姐还一直叫他到她家去。“他没来，他说：我明天再去。”
“证言”和“联名信”
齐广银被草草下葬那天，齐广顺和从五里外赶过来的姐夫发生了争执。姐夫提出“先不要埋人，等事情看咋处理”。齐广顺说“没你的事儿”。姐夫一气之下，“站起来走了。”
18年后，齐广顺想起当时的一幕，说自己为什么没到案发现场去，答应埋人，一直在家等消息，一是因为“出去丢人，爱面子。”二是觉得人命关天，“想着他们两个人也投案了，国家会判他。”
当有同村村民在浙江金华见到了“收破烂”的赵某奇和王某英的消息传来，已是案发半年后。
齐广顺准备“打官司”，托人打听找到了“郸城最好的律师”。在同村村民赵文岗的陪同下，带了1600块钱律师费。律师当着他们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你不要管这个事。”
没找到律师的齐广顺后来听说，“打死人”的赵某奇和王某英能够“没事儿”，是因为赵某奇的哥哥找了部分村民签了一封联名信。
上述已经退休10年，在村里小学教了一辈子书的赵姓老师也在这封联名信上“摁了指印”。
“村里部分姓赵的联名签字，我也签了。”该赵姓老师说，联保信是赵某奇的哥哥拿来的。“事发三四天后，吃过早晨饭，拿过来让我签的。”
赵姓老师称，当时自己“没有看上面写的什么”，只注意到写好的内容下面是一串人名，只用自己摁手印就行。赵某奇的哥哥跟他口述了联名信的内容，说事发时是因为齐广银去了
赵某奇家，强奸了其妻子王某英，赵某奇“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把齐广银打死了。”并说齐广银是村霸，长期无恶不作，霸占了王某英。
赵姓老师说，赵某奇哥哥告诉他，签字证明有这回事，可以减轻赵某奇的罪名。
村民联名证言“齐广银不是村霸”
对于齐广银是否真的如联名信中所述是村霸，无恶不作。赵姓老师说，他曾经做过齐广银的老师，“那孩子挺老实的。”
而18年后，另一份由20多名村民联名出局的证言称：齐广银除了和王天英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外，并没有做恶事，坏事，更不是村霸。
该赵姓老师称，最后赵某奇和王某英能够无罪释放是自己没想到的，“毕竟是打死了人的。”
赵某奇和王某英被无罪释放后，多年不曾回村。当齐、赵两家人再次面对时，已是在2020年7月，郸城县法院人民法院南丰法庭上。
一份由赵某奇具状的民事起诉状称：2002年案发后，赵某奇一家外出打工，把自家承包的土地交给兄长耕种。但齐广顺强行霸占了赵家6.45亩土地，后齐广顺又把上述土地租给了他人耕种。
对此齐广顺则称，赵某奇夫妇被无罪释放后，他觉得弟弟齐广银“死得很冤枉”，父母年迈丧子，种赵家的地是对自己一家的“补偿。”
2020年7月9日，经法庭调解，齐广顺将土地归还给了赵某奇。
2020年12月17日，红星新闻记者电话联系到在外地务工的王某英，王某英称齐广顺虽然将土地归还，但自己家这么多年土地被占的的经济损失没有得到赔偿。
而对于2002年5月7日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某英称在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王某英称，齐家“编斜捏歪”，想要害她，“编造的瞎话可多了。”至于具体是什么“瞎话”，王某英说“一时说不清。”
“人放了，没人通知”
2020年12月17日，寒气凛冽。赵小楼村东边，齐家的麦田里，一团干枯的玉米秆掩着一座孤坟。
弟弟齐广银离开的第18年，哥哥齐广顺开始不断信访，时间并没有消弭心中的积郁。
除了2002年案发当天上门了解情况的乡派出所“合同制警察”外， 18年来，没有人再跟齐广顺家人联系。“人死了，啥也没啥，没有说法，没有给俺透过一声，没有说过一句话。”
2020年7月17日，多次信访后，郸城县公安局给齐广顺出具了一份信访事项告知书，告知书称：2002年5月8日，警方对赵某奇涉嫌故意杀人立案侦查，5月8日，赵某奇和王某英被刑事拘留。后检察机关以赵某奇、王某英正当防卫不构成犯罪不批准逮捕。2002年6月29日，警方依法撤销赵某奇涉嫌故意杀人案。
这是齐广顺第一次了解到打死弟弟的“凶手”当年被无罪释放的原因。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困惑。
“是他把俺人叫走，给俺打死了，叫正当防卫吗？”齐广顺想了解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俺人死了，你去侦查了，尸检了，你为啥不跟俺告诉一声？”
齐广银被打死十八年后，家人通过信访获得的告知书才了解到案件被撤销的理由。
12月10日，红星新闻记者在场的情况下，齐广顺电话联系上郸城公安局负责信访工作的工作人员，提出对于警方在齐广银被打死一案中，“正当防卫”认定的异议，并质疑案件撤销时，为什么没有告知死者家属？
该工作人员回复称，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需要通知的是犯罪嫌疑人家属，而不是受害人家属。作为受害人的一方，在当时可以向公安机关去了解。而案件撤销，受害人家属可以不知道。
而对于“正当防卫”认定的异议，该工作人员称，“正当防卫”只能由检察院来认定。受害者家属享有的知情权，范围只包括对犯罪嫌疑人什么时间立案，采取什么刑事强制措施，什么时间被批准逮捕，什么时间被释放。“所有刑事案件的细节都不会告知你。”
12月15日，针对上述疑问，齐广顺再次联系了郸城检察院一位朱姓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称，如果家属有新的证据提供，公安机关会重新立案侦查。
而对于当时不予批捕为什么没有通知死者家属的疑问，12月19日，红星新闻记者就此事向上述郸城县公安局工作人员核实，在得知记者身份后，该工作人员挂断了电话。
12月21日，上述郸城检察院朱姓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齐广顺确曾到检察机关信访反映其弟弟齐广银被害一案。该朱姓工作人员称，2002年案发时，当地公安机关并没有向检察机关提请审查起诉，只是向检察机关提请审查逮捕，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检察机关只需要通知嫌疑人或其代理人，并没有规定必须告知被害人家属。
该工作人员称，如果公安机关撤销了案件，告知被害人的义务在于公安机关，撤销案件的理由，公安机关必须说清楚。如果被害人家属对案件有异议，可以到法院申请自诉。
律师说法
根据刑法规定，正当防卫致人死亡不承担法律责任，但如果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应当承担刑事责任。
北京富力律师事务所王艳涛律师认为，涉及到人命的正当防卫，在认定是否构成正当防卫时，对嫌疑人的影响比较大，因为可能是生或者死刑的问题，所以会相对于没有造成死亡结果发生的案件更谨慎些。但需要注意的是，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检察院 公安部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对于符合正当防卫成立条件的，坚决依法认定，切实矫正“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倾向。这也反应出，正当防卫认定，不能简单司法，应以事实和法律相结合进行认定。
那么，如果警方在对嫌疑人采取刑事措施，立案，撤销或认定罪名时，是否应该通知受害者家属？王艳涛律师称，警方在侦查阶段进行立案或者认定罪名时的确没有规定要告诉受害者家属，但如果是进行撤销案件，不追究嫌疑人刑事责任时，应告知受害者家属。
齐广银被打死后，其家人觉得自己看不到尸检报告，也没人告知死因，更不知道案发现场发生了什么，进而对相关罪名的撤销核定产生巨大疑问，那么，被害人家属的知情权到底有哪些？如对案件有异议该怎么办？
王艳涛律师分析说，如果在案件办理过程中不正确履行被害人告知义务则不利于刑事诉讼监督。刑事案件被害人家属往往会在参与刑事案件的同时提出民事赔偿，需要对刑事案件的进度有一定了解。所以，我国刑事诉讼法规定：人民检察院自收到移送审查起诉的案件材料之三日以内，应当告知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其近亲属。同时也规定，法院当庭宣告判决的应当在五日以内将判决书送达当事人。定期宣告判决的应当在宣告后立即将判决书送达当事人。
根据法律规定，案件到了检察院阶段才能复印卷宗，但是不到检察院的话，就没法复印卷宗，这里面存在法律漏洞。王艳涛律师认为，在侦查阶段，受害者家属的知情权实际是很小的。在对结果不服时，其救济途径也是相对单一的。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蓝婧 河南郸城摄影报道
编辑 李文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