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村霸干部”横行乡里,有的人热衷于以钱买“官”、当“官”捞钱,有的人以宗族势力和暴力等手段破坏基层选举,多地村民反映他们“告不倒、打不掉”
有的“村霸干部”看起来是“能人”“致富带头人”,有的善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背地里,他们却慷国家之慨,蒙群众之眼,肥一己之私
挖掉“村霸干部”毒瘤,是一段时期内的专项斗争,更是净化农村政治和社会生态的系统工程
原题《挖掉“村霸干部”毒瘤》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刘邓 梁建强 刘良恒 杨帆 张亮
随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向纵深推进,一些长期把持基层组织、以权谋私、祸害乡邻的“村霸干部”受到雷霆痛击。
在海南、湖北、湖南、河北、宁夏多省区,《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调研发现,一些“村霸干部”横行乡里,有的人热衷于以钱买“官”、当“官”捞钱,有的人以宗族势力和暴力等手段破坏基层选举,多地村民反映他们“告不倒、打不掉”,败坏了党群关系,严重扰乱了农村社会秩序,侵蚀着党的基层治理根基。
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这一状况得到了扭转,获得基层党员群众点赞。在多位受访基层干群和专家看来,挖掉“村霸干部”毒瘤,不仅靠一段时期内的专项斗争,更靠建设好农村政治和社会生态系统工程。
多位受访者建议,应进一步加强基层组织能力建设,健全完善村干部选拔任用机制,推动监察和政法力量延伸到村级治理,提高基层组织政权的治理效能。
祸害乡邻 收买人心
今年3月,湖北广水市“连氏涉恶犯罪集团案”在当地人民法院公开宣判,包括广水街道土门村村委会原主任连光辉在内的7名被告分别被判处11年至1年3个月不等的有期徒刑。
连氏涉恶犯罪集团成员被依法惩处,当地干群无不拍手称快。采访中,村民们反映,连光辉当上村主任后,从不在村委会上班,但村里的事务只要有钱赚,他都要插手。村里修建主干公路,必须由他来建;易地扶贫搬迁的房屋,也必须由他来修;甚至别人签订了合同,他也要成为“合伙人”。
负责侦办此案的广水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说,连氏家族成员曾在村里扬言:“山是我的,地是我的,河是我的,连河里的一块石头都是我的……”警方调查期间,有村民因心存畏惧,一度不敢向警方反映真实情况。
记者调查发现,“村霸干部”大多作风骄横,喜欢采用暴力、恐吓、威胁手段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群众怨声载道。
自2013年起,担任海南省东方市板桥镇白穴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的欧色雄经常纠集欧坤发、欧色光等人,形成一股以宗族为主的恶势力。2017年6月3日晚,欧某荣的儿子欧某华酒后持刀和钢管到欧色雄家中打砸,当地派出所出警处置了该警情。但欧色雄怀恨在心,于次日上午纠集欧坤发、欧色光、欧色波等40余人,持斧头、砍刀等凶器,冲进欧某荣、欧某云五兄弟家中打砸,并殴打了欧某荣家两名家属和亲戚。在打砸过程中,欧色雄、欧坤发等人叫嚣:自己是“政府”、是“老虎”,“想打谁就打谁”,并扬言要打死欧某云家人。
法院经审理认为,以欧色雄为首、以宗族成员为主要参与者的恶势力,严重破坏社会秩序,在当地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应当认定为“恶势力”犯罪团伙并从严惩处,依法判决欧色雄有期徒刑10年。
有的地方,黑恶势力对当地百姓心理造成巨大伤害,长久未能消除。
例如,2018年宁夏海原县曹洼乡打掉了盘踞深度贫困村白崖村多年的马正山恶势力团伙。这一团伙曾长期依仗宗族势力操控村“两委”选举,侵害基层政权。
记者前往白崖村走访时,一些曾受过马正山团伙欺压的群众仍心有余悸。一位村民曾因没按马正山要求投票,被马正山打过一巴掌。该村民接受采访时,恰逢马正山家族一亲戚路过,他立刻停了下来,不再说话,直到马家人走后才敢继续接受采访。
值得警惕的是,记者调查发现,有的“村霸干部”看起来是“能人”“致富带头人”,有的善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背地里,他们却慷国家之慨,蒙群众之眼,肥一己之私。
以海口甘波涉黑团伙为例。海南海口市灵山镇东和村的黑恶势力团伙以甘波为首。他非法占用村集体土地获利,除了暴力打压,还会采取小恩小惠方式拉拢村民,特别是对老人假装乐善好施,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在争取政府征地赔偿款时,甘波领着村民跟政府、开发商闹事,有的村民多拿了补偿款,认为甘波“是好人”,给办案抓捕工作带来了一定难度。
一边暴力聚敛6700万元“黑财”,一边砸钱开道逃避追查,以甘波为首的涉黑犯罪团伙非法持枪、开赌场、行贿、强揽工程、聚众打砸……经法院审理,甘波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其他组织成员也分别被处以3年至22年有期徒刑不等。
“如果再给他几年时间,这个人就有可能‘洗白’了,摇身一变就是农村致富带头人。”负责侦办该案的海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队长吴育文说。
今年4月,曾任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牛角塘村原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村霸干部”朱拉练被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25年。接受记者采访时,牛角塘村有村民说:“朱拉练很会‘来事’,喜欢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牛角塘村党总支书记彭曙光说,少数不明真相的村民因得过朱拉练好处,对其心存“感激”甚至“同情”。
“他是典型的‘两面人’,有的村民被小恩小惠蒙蔽,认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天心区纪委办案人员说,朱拉练违纪违法具有很强的“隐蔽性”。
在担任牛角塘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长达13年的时间里,朱拉练拉选票,当“大佬”,把村子当成“独立王国”,自己当成了“霸道总裁”,将自身资源和手中掌握的权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大肆侵吞集体资产,疯狂敛财,成为巨贪村霸。
以钱买“官” 非法牟利
记者调研发现,有的“村霸干部”热衷于以钱买“官”,他们纠集社会闲散人员和宗族势力破坏基层选举,以达到长期把持基层党组织和自治组织并以此牟取私利的目的。
通过贿选、暴力、宗族势力等手段破坏基层选举。在海口王绍章黑恶势力团伙案件中,王绍章本是商人,2010年他看到海口市大规模开发家乡村庄的商机,打起回乡“捞官”发财的主意。他回到海口市龙华区国扬村参加村“两委”竞选,以一张选票200元至300元不等的“价格”贿赂村民,当上国扬村村委会副主任。
2016年村里换届时,王绍章仍使用贿买选票的手段,并在选举当天纠集几十个流氓地痞到现场“维持秩序”。看到村民选票中填写了“王绍章”的名字,才放村民离开,通过这一手段,他再次当选了该村村委会副主任。
王绍章指使团伙成员在国扬村村委会一带通过“买小占大”或直接推倒围墙抹平土地界线的方式来制造土地纠纷,并纠集社会闲散人员使用暴力殴打、恐吓、威胁等手段迫使村民屈服,强占当地村民大量土地牟利约2.74亿元。目前,该案在进一步侦办中。
在宁夏海原马正山恶势力团伙案件中,2004年马正山任曹洼乡白崖村村支书,2010年因贪污涉农资金被判缓刑、开除党籍。但他利用在白崖村兄弟多的宗族人数优势,长期干预、支配村级组织的人事安排。
曹洼乡一位乡干部说,马正山和他的手下就是村里的“第二党支部”。2010年村“两委”换届时,因候选人不是马正山中意的人,他就指使手下扰乱选举秩序,导致白崖村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全部空缺。乡党委曾先后选派三名干部代理白崖村村支书,都因马正山等人的阻挠、诬告而无法开展工作。受访村民回忆说,只要马正山对选举不满意,他当场就能拉走一半以上的党员。人数不够,选举就进行不下去。经法院审理,马正山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在少数党员干部纵容下,“村霸干部”操控选举有恃无恐。2018年3月,河北石家庄市纪委监委收到中央第十五巡视组移交的反映赞皇县北清河村党支部书记李文华涉黑、涉枪、涉毒、涉赌等违法犯罪问题线索。当地纪委监委、公安机关联合调查发现,赞皇县直工委、县人大、县委组织部、南清河乡党委有关党员干部不仅帮助李文华骗取党员身份、取得人大代表职务、获得“十佳优秀党支部书记”等称号,还纵容李文华操纵村“两委”选举、把持基层政权。经法院审理,李文华被判处有期徒刑21年。李文华黑社会性质组织背后“保护伞”及涉黑腐败问题得到了深挖彻查。
有的“村霸干部”曾被判过刑,但仍然长期把持基层政权,通过农村土地等资源非法牟利。海南万宁市永范村原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潘海文,自1997年起担任村干部,2001年因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刑。2004年出狱后,他以狱友为纽带,网罗宗族成员、社会闲散人员逐步掌控永范村的基层组织,甚至还入了党,书记主任一肩挑。15年来,潘海文通过非法侵占公私财物、强揽工程、强占村民土地等获利5000多万元。目前,该案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缘何“告不倒、打不掉”
为什么一些长期盘踞一方的“村霸干部”告不倒、打不掉?该如何预防和打击新“村霸”滋生壮大?
受访村民、基层党员干部、律师、学者认为,治本之策还需从完善制度,提高基层治理能力着手。
记者调研发现,“村霸干部”能横行乡里、富甲一方,原因有四:
一是,市场经济的发展让农村土地、矿产等资源增值,个别村干部迷失其中,理想信念缺失,忘记了党的初心和宗旨,将谋取个人经济利益视为“当干部”的主要动因。
海南一位受访基层干部认为,“村霸干部”把持基层组织,不是为民做事,而是想借村干部身份敛财。“‘村霸干部’多出现于城郊、城中村,因理想信念缺失,他们借城镇化之机,牟取私利。”需要警惕的是,在征地拆迁、村庄资源开发过程中,有的“村霸干部”以有经营头脑、能摆平事情的“能人”“狠人”面目出现,具有一定迷惑性。
二是,有的农村地区基层组织软弱涣散,有的地方组织部门在遴选和清退村“两委”干部时把关不严,宗族势力和黑恶势力乘虚而入。
海南省委政法委副书记刘诚认为,有的地区排查整顿软弱涣散基层组织时,一般以清退年龄大、文化程度低、能力弱等不适应工作要求的干部为主,没有把大家族、黑恶势力的代言人甄别出来。“‘村霸干部’代表的是宗族团体、黑社会团体的利益,不是党和人民的利益。”
三是,有的村外部缺乏有效监督、内部缺乏有效制衡。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吕德文说,在村民自治的制度框架下,有的乡镇党委、政府对村“两委”的选举和日常工作监督指导不足。“只要不出事就不管,是一些乡镇干部的真实想法。”吕德文说。同时,由于一些村庄“空心化”严重,有知识、有能力的青壮年大多进城务工,留守的老弱妇孺没有足够的安保能力和参政能力,难以对抗黑恶行为。
四是,个别地方基层政府不作为或被收买,甚至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
河北世纪方舟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耀华说,有的地方在农村的警力和社会治理力量相对不足,没有能力采取有效措施甚至不敢制止村痞恶霸;同时,黑恶势力积极寻求“保护伞”,与一些基层党政干部结成利益团伙。
深挖“村霸干部”,不仅是一段时间内的专项斗争,还是净化农村政治和社会生态的系统工程。
多位受访者认为,需强化基层党组织建设,科学评估“能人治村”。
刘诚建议,持续整顿软弱涣散基层党组织,严格规范村“两委”选举,坚决将不符合条件的人挡在门外,及时整顿调整不符合条件的村“两委”班子,推动纪检监察力量向农村延伸。在选人用人上,不仅要看工作能力,还要对其进行理想信念、精神状态、有无违法犯罪记录等多方面考察。
推动政法力量为村民自治保驾护航。刑法第256条规定了破坏选举罪,但破坏村委会选举的行为尚不在该条规定范围内。受访研究者建议,可修改破坏选举罪的犯罪构成,将破坏村委会选举的行为纳入该罪,有效震慑打击黑恶势力破坏村委会选举的行为。
应从完善乡村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着力,形成治本效应。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建议,鼓励多元主体参与乡村治理。可依托当前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工作队,加强对村“两委”干部的传帮带,提高基层治理能力。L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