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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选自《坂本龙马与明治维新》， [美]马里乌斯·詹森著，曾小楚译，理想国出品，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出版，已获授权。
坂本龙马没有看到明治政府的成立。
将军德川庆喜辞职后，一切悬而未决，京都成了猜疑和仇恨的天下。许多人在结清宿怨，局势一片混乱，坂本龙马也成了其中的牺牲品。坂本龙马极少参与庆喜辞职后的政治活动，也没有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为了理解坂本龙马对未来日本政治的看法，我们将一些零碎的资料拼贴了起来。
庆喜确定辞职的消息传出之后，坂本的一群亲密战友，聚集在他京都下榻的旅店，商讨新政府的组织形式。坂本似乎赞同成立一个以关白（这个古老的宫廷职位最先由藤原家族担任，后来落入幕府的掌控）为首的政府。关白下面是议奏，任职人员从有远见和正直的亲王、公卿和大名中选出。坂本认为，这些人将担任政府各部门的领导。他似乎考虑这些职位将由西南强藩的大名（岛津、毛利、山内、伊达、锅岛）和几名重要的公卿（岩仓、东久世、泽、中山）担任。换言之，十年来的重要人物将继续在舞台上扮演主要角色。传言认为，坂本希望庆喜将担任关白。
他们又在这份名单上增加了一群参议，负责协助政府各部门的领导。讨论成员之一的尾崎说，大家对萨摩藩的小松、西乡和大久保，长州藩的木户，土佐藩的后藤和坂本，以及越前藩的由利和横井均没有异议。由此，坂本自己也将成为这个新集团的一员。倒幕的狂热分子（板垣和中冈）和三条实美没有被提及。
1867年11月26日，坂本从京都出发，前往越前藩的福井城。他的目的是拜访松平春岳藩中最杰出的一名年轻武士—由利公正。由利自从1868年秋起便遭到拘禁，理由是他在出使萨摩藩时有越权行为，然而事实上是因为他不受藩内保守派领导的喜爱。一名土佐目付与坂本随行，因此越前藩的官员对这次来访颇为重视，从而放松了对由利的限制。由利在两名衙役的陪同下，来到坂本下榻的旅店。他们交谈时，土佐与越前的目付均在场。坂本认为由利是财政方面的专家，因此希望和他探讨一下新政府的财政问题。谈话一开始，坂本就解释说，新政府的组织形式尚未确定，战争仍有可能爆发。假如前幕府拒绝合作，那么维新领袖准备跟他们打一仗。不幸的是，天皇政府既没有钱又没有军事实力，而要得到民众的信心和支持只有靠这两样东西。他希望听听由利的意见。由利说，假如天子执政的话，那么他就有权征用自己臣民的财富，尤其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在这个意义上，财富成了实现天下太平的工具。他认为快速筹款的最好方法就是发行金券，并建议政府这么做。由利后来写道，坂本非常感谢他这条有用的建议。坂本认为由利有过人之才，不久之后，明治新政府便任命由利为财政大臣，可能也与此有关。
图：坂本龙马
返回京都之后，坂本为新政府制定了八条新的政策。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政府出谋划策。这八条政策如下：
一、招致天下有名之人才，以供顾问。
二、选用有才之诸侯，赐朝廷之官爵，罢除现今有名无实之官。
三、议定与外国之交际。
四、新撰律令，定无穷之大典。律令既定，诸侯伯皆奉此，约束部下。
五、上下议政所。
六、海陆军局。
七、亲兵。
八、皇国今日之金银物价与外国平均。
以上，预先与二三明眼之士商讨，待诸侯会盟之日，××自为盟主，以此奉朝廷，始公布于天下万民。强抗非礼有违公议者，断然征讨之，即权门贵族亦不例外。
这些政策，强烈要求日本在重组时遵循平等的原则和一般常识。这份由坂本亲自起草的大纲一直保存到了现在。坂本追求的制度，是那些特别有能力的大名（从土佐的开始）将取代宫廷旧制下的无能官员。但是这些大名的权力是变化的，而且直接受到“人才”选举的制约，而坂本和同伴们必然会是“人才”之一。大名们的权力还将永远受到议会的限制，而议会将在一套基于适用性而不是传统的法律框架下运行。最后，天皇的亲兵、陆军和海军将限制并在必要时惩罚任何可能打着地方自治的旗帜并阻挠这些计划的人。任何人胆敢轻率或无礼地阻挠新政府，国家的武装部队将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
还有一点可以看出坂本在庆喜辞职之后那段时间的想法。有一份题为《藩论》的未完成的小册子，通常被认为是坂本的思想的反映，即便那可能不是他写的。我们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是坂本所写，但它无疑揭示了坂本和同伴们思考的方向，而且很可能是陆奥宗光对他和坂本谈话的回忆。
《藩论》一开始便简要讨论了维新产生的问题。文中写道，大家普遍认为应该做出改变，但是对于改什么和怎么改则意见不一。既有拥抱当前潮流的人，也有受缚于所读的史书、试图将时钟拨回古代的人。不幸的是，很少有人知道历史和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的含义。我们需要的是感知时代精神和预测行动成败的能力。文章写道，实际上，日本历史上只有两个伟人具备这种能力。一个是14世纪的勤王英雄楠木正成，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努力均为徒劳并最终自杀了。另一个就是最近刚刚辞职的将军，他意识到自己的职位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于是选择了辞职。
文章继续写道，在广泛民意的基础上处理国家事务的时机已经成熟，藩内的事务也应该这么处理。无论血统多么高贵，腐败的政府都是不可原谅的，而听从民意的政府即是好的政府。
文章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世袭制的不合理。它问道，是什么权利，使一个懒惰的糊涂虫得以掌权？大部分封建大名生来懒惰奢侈，成年后仍然流露出孩子气的自私和不负责任。他们身披华丽的衣袍，不知道外面的寒冷。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百姓是否正在饿死和冻毙。他们不仅不了解时代的意义，反而一心扑在享乐上。不仅大名如此，他们的主要家臣也是如此。“故无能之士尽皆在位，污愚之吏难责其身。”
然而《藩论》的作者并非民粹主义者。他承认大多数下层人民均愚蠢、短视而且容易放弃。他们喜欢走捷径，直接选举时将会投票给自己的朋友而不是贤人。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通过“西洋文明各国常行”的间接选举制。每个藩主都应该先让家臣们知道，“废旧规，更正新律”。旧的义务随之终止，所有的下属将平等地进入一种新的契约关系。这一步完成之后，藩主们就可以给世袭制和石高制画上句号，并且“废官等，收级爵，全藩混合平均”。
家臣们将被一视同仁，接下来他们将按照事先制定的人数比，选出自己的领导。第一轮选出来的人将参加更重要的第二轮选举，竞选最能干和最高尚的领导者。因此傻瓜成为统治者的危险将降到最低。作者接着说道，这一步完成之后，普通民众应该按照类似的方法选出自己的领导，管理普通的日常工作。文章未写完，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藩论》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许多方面显示，这篇文章可能确实为坂本所写。文中对庆喜的高度赞扬，与庆喜辞职时坂本对他的尊敬很切合；那些忠心耿耿的家臣因为试图改革而遭到惩罚的故事，令我们想起了由利公正和坂本的其他朋友；对处于封建等级制度顶层的特权阶级的蔑视，也使我们回想起武市瑞山的土佐勤王党和坂本这种浪人在抗议时的区别：浪人们态度傲慢，无拘无束，根本不把当局放在眼里；利用间接代表制来解决封建官职的问题，再次显示出坂本和朋友们在接受那些可用来解决实际问题的外国思想和制度时的速度之快。
但是那些《藩论》没有提到的问题同样非常有意思。文中没有明确提到封建制度的终结，即便用不了多久，文中讨论的等级制度和官职改革肯定将为其敲响丧钟。文章也没有详细讲到帝制，尽管它确实说了腐败的政府不可原谅，即使是天皇也不行。在明治统治的最初几个月，天皇崇拜的进展非常缓慢，后藤甚至对萨道义说，一些人“担心极端分子可能会走得更远，会废黜天皇”。
但是，即使没有这种极端思想，《藩论》所代表的思考方式仍将使未来几年土佐维新领袖非常反感的萨长两藩寡头政治难以为继。我们也许可以认为这篇文章是下级武士的一份迟来的声明，对他们来说，根深蒂固的特权阶层仍然是他们面对的主要问题。封建等级制度垮台之后，这种对西方代议制的热情暂时减弱，直到岩仓等人一再呼吁神圣的明治天皇强化统治时，这一制度才被再次提起。当垄断政治的新形式开始出现苗头时，坂本以前的上司—板垣和后藤—将利用他和朋友们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话来进行抗议，并重新要求成立议会。
图：坂本龙马手迹
策划还在进行，然而，差不多就在起义军取代守卫皇城的幕府士兵、萨摩维新领袖返回京都的一个月前，坂本在旅店被人杀害了。
1867年11月30日，坂本从福井回到京都。接着他开始和朋友们开会，制定出新政府的八条政策，并讨论（或者写下）了《藩论》中包含的理念。京都的形势依然一片混乱。谣言四起。幕府的支持者非常担心（事实证明，这种担忧非常合理），深恐幕后阴谋会把佐幕派藩主仅存的一点影响力也夺走。他们怀疑且痛恨一切曾经密谋反对自己的人，而在这些阴谋者当中，坂本的名气、能力和声望均无人能比。当初为了维持首都治安而设立的组织，最有可能拿这些自命不凡的革命者开刀。其中之一的新选组主要从京都的浪人中招募成员，而另一个组织见回组则主要由年轻的幕臣后代组成。到了1867年，这两个组织的人数达到几百人之多。他们的目的就是对付密谋的浪人，冷酷而高效地处理他们。坂本和朋友们面临的最大威胁和危险正来源于这些人。
几年前坂本从寺田屋逃脱的事现在已经家喻户晓，包括木户孝允在内的许多朋友都警告他说，幕府的特务很可能再次逮捕或杀死他。在最近京都的混战中，新选组遭受了重创，其生性高傲的成员现在更是成了好斗的危险分子。
坂本知道自己很危险，但是他天性乐观快活，很难长时间保持警惕。他的京都总部一度设在河原町一家名为“近江屋”的酱油店里。店主让坂本住在仓库上面的一间后房里，房间有出口，紧急时可以快速下楼逃往附近的寺庙。但是，坂本从福井回来后着凉了。为了不过于麻烦别人，他搬到了隐蔽性没那么好的前房居住。
12月10日晚上，中冈慎太郎来这里找他。那天夜里非常冷。两个人在坂本的卧室里聊天，隔着火盆相向而坐，盆旁边有一盏小灯，把他们的脸照得亮灼灼的。坂本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脸色有些苍白，中冈则很有活力，精力充沛。当时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中冈的随从，另一个是店家的仆役，坂本的仆人藤吉则在外间的屋里。过了一会儿，坂本要其中一人出去买些吃的。另一个人决定和他一起去，坂本和中冈继续在房间里说话。
接着下面传来了敲门声。藤吉去开门。来人是一个陌生人，自称来自十津川，那个地区属于皇室的领地，出产的物品均为皇室所有。藤吉知道坂本在那里有熟人，于是拿了客人的名片转身上楼。当他再次来到楼梯口准备让客人进来时，三个人未经允许便冲了上来。其中一个把藤吉砍倒，另外两人越过他冲到里间，向坂本和中冈砍去。两人根本没有机会把剑拔出来。坂本首先倒下，头部、脸部、身体和四肢多处受了重伤。中冈的情况比他好一点。他的伤没那么严重，但是也足以致命。中冈的陆援队下属田中光显赶来时，发现三人都倒在血泊之中。此时中冈还能向他解释事情的经过。他的精神和意志依然很好，但是精力却消耗得很快。田中说起井上薰在长州遇刺后奇迹般恢复的事情来鼓励他，并提醒他即将到来的战争多么需要他，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中冈拖了两天，于12日停止了呼吸。这一年他29岁，坂本32岁。
图：坂本和中冈被暗杀时房间内的挂轴。画上有斑斑血迹，上部汉文是海援队成员长冈谦吉事后对此事的记录。现藏京都国立博物馆
聚集起来悼念坂本和中冈的志士们很快想到要为两人报仇。维新战争期间，新选组和见回组的成员被抓来后，很快便被处死，坂本遇刺一事的来龙去脉从未完全揭晓。1870年，袭击时在楼下放哨的一个人承认曾参与此事，被勒令在静冈的家里幽禁。几年后他写了一份很长的忏悔书，但是田中等志士认为，忏悔书的细节跟他们的记忆有出入，因此对其真实性表示怀疑。不管怎么说，这桩谋杀案的幕后主使将永远是个谜。
维新领袖对两名志士的死非常惋惜。岩仓尤其为中冈的死感到遗憾，但是总的说来，坂本随和而有魅力的性格赢得了他更多的赞扬。两人都使他结交了许多的朋友。田中光显写道：“中冈是个圣人，坂本则是真正的英雄。”他们被安葬在京都东山的一座寺庙里，木户孝允为他们写了墓志铭。三条实美也从太宰府写了一首和歌赞美他们：
武士的英魂光耀，死后也仍将守护国土吧（武士のそのたましひやたまちはふ 神となりても国を守るらむ）。
坂本成为民族英雄的经过，生动地展示了现代日本民族精神的发展历程。这种精神并非一朝一夕形成，因为它需要时间以及在国家建构的艰巨任务中的成功。只有这样，那些领袖才可能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而受到赞扬。当评估的时候到来时，坂本的条件堪称完美，于是就被推上了荣誉的领奖台。在冒险经历、快活自信的态度以及来往书信的映衬下，他的形象异常出色，而这正是日本人心目中维新志士的完美形象。一连串的故事显示他反应敏捷、活学活用、淡泊名利、不爱金钱、在危险面前从容冷静等等，于是，坂本成了一名完美的圣人和武士。有人认为《英将秘诀》这本小册子是他写的，这实在是过于慷慨，但是却进一步反映了坂本的受欢迎程度。那本书中的观点，比如强烈而自信的倒幕观，以及强调必须在机会来临时一把抓住，似乎都与坂本的经历非常吻合。
与此同时，坂本既没有参加明治政府，也没有参加反政府的一方，使他成了一名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英雄。
图：坂本和中冈被暗杀时房间内的挂轴。左下牡丹图上有点点血迹。现藏京都国立博物馆
1883年，坂本的第一本传记出版了，书名是《汗血千里驹》。这本书半是历史半是虚构，并将全部的考证工作留给了后来的学者，但它向塑造坂本的流行形象跨出了第一步。1880年代末，随着日本民族情绪和自豪感的逐渐增强，坂本的名声也随之提高。1891年，他和中冈一起被追赠为正四位。此后，坂本成了维新小说故事中的一个突出形象，那些幸免于难的维新领袖在回忆录中也对他不吝赞美之词。坂本自然是一名土佐英雄，而他站在桂滨的台基上，远眺浦户湾的那尊塑像，则意味着他既是海军的开创者又是国家的领袖。
三条认为坂本死后将继续保佑国家的话，后来得到了明治天皇的皇后证实。日本两次在对马海峡打败俄国舰队之前，皇后都梦见了坂本。第二次梦见他时，坂本自我介绍说：
“陛下，愚臣生于土佐，名叫坂本龙马。请陛下放心，我将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执掌好帝国海军的命运。”
坂本的名声并不需要新的花环，但是有了宫廷的加持，其传奇地位更加巩固，这个勇敢的英雄形象也被逐渐放大。
作者简介：马里乌斯·詹森（Marius Jansen, 1922-2000），哈佛大学博士，普林斯顿大学荣誉教授，日本史、中日关系史专家。1969年创立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并担任首任主任。1999年成为首位获得日本文化功劳者称号的外国人。《剑桥日本史》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