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现代人的一大心病,市面上层出不穷的书籍不厌其烦地教人如何对抗失眠。我们虽然憎恶失眠,渴求“睡眠自由”,却又无法摆脱。
时间加速度的大环境促成了两种看似对立、实则一体的心态:疲惫等于怠倦,失眠则是最重的苦刑。
睡眠问题不仅仅是现代人的个体问题,更是整个“过劳时代”带来的一种社会病变。工作与生活的边界混乱,混淆了对“失眠”的理解。
关于睡眠的问题,三位学者的著作可以来帮助我们理解。
研究知觉艺术的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认为,睡眠的异化根源于资本工业社会的侵噬,面对令人备受折磨的精神、作息紊乱,我们应当短暂从业已习惯的社会规训里抽离出来,站在世界对立面。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则用疲惫的新释来诠释睡眠问题。他认为,就算我们以失眠为敌,也不能盲目抗拒根植于人类自然天性的疲惫。
在这位文学天才的眼中,我们围绕睡眠和工作所产生的一系列焦虑,都走错了方向。
《过劳时代》
【日】 森冈孝二 著
米彦军 译
新星出版社
2019-1
森冈孝二是日本关西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亚洲研究过劳问题的重要学者,在《过劳时代》一书里,他把二十一世纪过劳时代的形成归类于四点原因:资本主义竞争扩张;消费主义攀比盛行;互联网移动通信技术让职场与生活无缝连接;自由职业者大量出现,工作与休闲的边界被模糊掉了。睡眠因此被边缘化甚至污名化。
曾有数据显示,在中国,超过30%的人每周工作超过50小时,近10%的人超过60小时,近三成人在过劳死的边缘游离。
超时无偿加班、雇佣关系恶化、手机终端对私人时间的侵占,带来的是抑郁症、焦虑等精神症状。而失眠,只是这个恶性闭环里的其中一只副件。
当白领职场沦为血汗工厂,996进击为007,对个体而言,要求更多休闲时间甚至都要建立在“为了更高工作效率”的基础上。永不停歇的工作状态像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洋,把人桎梏在这个封闭而不断扩张的空间,用来偶尔换气的睡眠,是生存的必然,但失眠本身,则成了欲加之罪。
现在的确是个人劳动能创造价值的时代,是可以拥有个人生活的时代,但这个时代的另一面——消费主义,也成了消耗我们精力的罪魁祸首。
在森冈孝二看来,在消费资本主义的时代大环境下,工作过劳或娱乐至死,都是对闲隙时间的不屑和灭杀,为了消费而主动过劳,更是拼搏和奋斗的体现。
甚至于,劳动者也自认为,有工作压力是正常的。无论是拖延导致的报复性熬夜也好,不舍结束这一天的留恋性熬夜也罢,当第二天睁眼又一次感受到浑浑噩噩的沉重大脑时,我们笃信:睡不着就是不够累。
当生活被科技和消费主义严密包装起来,睡眠便象征为一种逃离,它将我们与真实世界隔离,带来困扰和恐慌。
《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美】乔纳森·克拉里 著
许多/沈清 译
中信出版社
2015-9
美国作家乔纳森·克拉里在《24/7》里认为“睡眠代表了社会行为的延续性”。
“在当代资本主义体制中,给人用于休息和恢复精力的时间相当昂贵。”我们鼓吹凌晨四点的哈佛纽约,推崇把黎明当做曙光的励志精神,成功鸡汤学图书如巨浪溶蚀我们的视听渠道……在这个集体创造神话的狂欢时代,出现了如克拉里所说的价值观:“失败者才睡”。
在这个意义上,失眠者也是失败者。对自主生活操控的无力,对生产和持续运行效率的掌握失衡,导致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产生一种巨大的失望和羞愧。
克拉里把睡眠问题的矛头直指信息时代的工作模式:“科技发展与消费主义致力于解决睡眠问题的同时,也制造着睡眠问题。资本主义每时每刻都在操控我们的生活,睡眠作为最后的抵抗,也难逃被终结的命运。”
工作时间与非工作时间界限逐渐模糊,“白天和黑夜、光明和黑暗、行动和休息。它是无知觉、健忘和经验溃散的地带。”
书名《24/7》所代表的就是24小时乘以七天。全天、全时,随着现代社会进程的加剧,睡眠被人类从工作时间的概念中逐渐剥离出去。
我们已经习惯了将用以工作生产的白天归为“有效时间”,夜晚和睡眠则是用以缓冲和充电的“次要时间”,边缘性的睡眠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提取有效时间。
《24/7》在剖解睡眠的基础上,结合黑夜与梦境,将失眠变成一种具有浪漫色彩的哲学阐释。如康德主义的一种形容:梦中的人各有各的世界,清醒的人共在一个世界。
2006年,电影《超市夜未眠(Cashback)》用超现实主义的方法,呈现了一夜失眠给主人公带来的“顿悟”。罹患“失眠症”的Ben在超市上夜班,偶然发现失眠让他拥有了使时间停止的能力,最后他在寂静无声的凝固时间里抓住了爱和美,“如果你不停下来,专心去留意它的存在,那么很可能就会与之擦肩而过了。”
《超市夜未眠》剧照
没有人能像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神经质地享受寂夜,它不能用来沟通或生产,是生命流逝得最无意义的时段。
对更多人而言,失眠是孤独的,静止是寂寞的,但其实专注于这种孤独与寂寞,能进入到一个未曾想象过的美妙世界。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告诉我们:失眠和疲惫有着同质的美妙,它让人“与周围的各种事务自成一体,部分就是整体”。
这句乍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与克拉里的观点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揭示了一个现代人未曾自察的心态:一直以来,我们都错误地把“失眠”和“疲惫”当成了天敌。
睡眠被看作是为了更好的工作,为了更高的效率。当睡眠被功能化,失眠被罪恶化,人们免不了自欺欺人地洗脑:“同疲倦作斗争”。
《试论疲惫》
【奥地利】 彼得·汉德克
陈民 / 贾晨 / 王雯鹤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10
彼得·汉德克在《试论疲倦》中,把疲惫解释为一种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
他的立论点有二:其一,疲惫给人带来平和的作用,能缓解甚至消除恐慌、焦虑、争纷和暴力。人在疲惫的时刻,享受的是和平与冷静,就像“鸟语花香的中央公园”。
生活中各种常见的疲惫,都是一种个体与万物联系的状态。疲倦时我们感觉自己似睡非睡,进入到一种类似禅宗的体验,专注于自我感官,只静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并无意欲去干涉。
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脱离了我们的感官,逐渐被边缘化了。在这样似梦一般的体验里,万物在诉说着自己,而不是我们来诉说着万物。
另一方面,汉德克鼓励我们去享受疲惫,从而认识到疲惫的本质并非懈怠,而是一次自我意识的重新调整。
在汉德克的形容中,失眠者的世界可以万分奇妙:“把每个行动看作是无意义,把所有的爱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里直到拂晓露出灰暗的光芒,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地狱的诅咒,超越了独自处于失眠地狱中的他,而是彻底误入迷途的、流落在错误星球上的人……”
他通过疲惫和失眠阐释了一种浪漫主义的现代图像。当下,自主思考频频被代替,失眠则象征一种具有自主性的脱离,它甚至代表了另一种形态的冷静。
它和白天的疲惫既相互关联又互为对照,在郁烈或冰凉的夜晚,我们的情感和情绪在另一个维度层面变得愈发敏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疲惫却可以相偎。
为了对抗失眠,各种各样的助眠产品和入睡指南被发明,睡眠成了一门庞大的产业。
《2019年中国睡眠科技白皮书》显示,近三年来,助眠产品在电商渠道的销售额每年增长10%以上,“90后”成为购买助眠类产品的主力军。
“最晚”、“最贵”的夜要怎么熬,已经成了一门现代玄学,想方设法提升睡眠质量更像一场漂亮的表面仗,似乎赢了心理,就赚得了时间。
这种心理战术不是睡眠自由,它只是鼓吹我们回避人体机能的一种现代化反应。这是一个对工作,对科技上瘾的时代,我们像依赖毒品一样依赖白天,我们藐视睡眠,却无形中变成睡眠的奴隶。
这个现代主义的无限闭环也许很难走出,但个体仍然保留着一点选择的权利,依然可以尝试去调节睡眠和工作,努力让精神达到与身体的和谐。
若下一次深陷失眠与强制入眠的煎熬中,不妨暂且放弃对抗,闭上眼,想想莎士比亚曾作的赞颂:“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生命的盛筵上的主要的营养。”
作者 | 肖瑶
排版 | STAN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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